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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
  曹文生
  “清明”一词,有点与世决绝的味道。
  这天,所有的人,都风尘仆仆往村庄赶,他们似乎被一种仪式扶起疲惫的身子,什么都放下了。故乡的坟茔,大于一切,许多人,被一条孝的绳索,捆在墓碑前。
  在节气未有之前,这一天和别的日子,毫无区别,人们不过是将祖祖辈辈的活法,重新演绎一遍。儿孙们守着日子,看地里的麦苗,是否符合温饱的指引?
  日子里的清明,不过是时间的刻度,每一天都不过是一年的一个分解。走到这一天,日子便有些暖了。
  或许,日子暖了,就有活路了,可是心却被一种节气的精神,泼了一阵冷雨。文化习俗里的清明,是归隐,是招魂。许多人,都在节气里分裂,同世俗决绝,想着定回一趟故乡,否则愧对亲人。
  童年的清明,是祖父的清明。
  每年,都有人给他上坟,这时候,只知道青草该铲除,黄纸要烧起来。那时候的清明,是孩子所喜欢的,我们期盼姑姑的到来,只有她来了,日子里才有肥肥的肉片。
  我们不考虑一个男人悲苦的一生,他是否一辈子窝在那个叫作“曹胡同”的村子,于我们而言,这不太重要。这是个毫无意义的问题,我们不去考虑,一辈辈的村人守着村庄,谁也没有远走,似乎村庄就是中国的中心。后来,才知道还有比村庄更大的地方,譬如杞县县城、开封市。这时候,我才感觉自己肤浅。
  一个能分清五谷的人,一个能分辨王不留行和麦瓶草的人,却在城市的街道上,分辨不出南北,每一座城市,都像一个谜局。我被城市诱惑走了,一头扎进这个迷宫里,有些乐不思蜀。
  翻来日历,一看是清明,才突然慌了。具体慌什么?也不可知。或者是该借节气的名义回一趟故乡了,在节气里,藏有太多熟悉的亲人,他们等待着我。
  节气有什么好的?我对于节气,和对待每一个日子一样,都感觉像一个偷走我光阴的人。来到清明,才突然意识到死亡与我们如此接近。有些人,去年还活着,突然就成了一座孤坟,有些人,掐指一算,已经去世十年了。然后,才觉得日子太快了,生与死,在清明才具有对话权。
  我对于清明,总是不在意。时常认为清明是父亲的清明,父亲这一天特别忙,上坟,买祭品,杯酒祭奠。这天的父亲,身子矮小,他托起了这座叫作生活的孤坟。习惯了父亲接管清明,我们都躲在清明的节气里,享受味道鲜美的菜肴。没想到,父亲突然丢下了我们。
  这两年来,我开始接管清明,才知道我是一个不合格的孩子,对风俗不得要领,祭祀的时候,时常忘了在坟前画门,给父亲烧的纸钱,或许是收不到了。总觉得是日子偷走了父亲,将他的样子一天天擦拭掉。或许对于我们而言,父亲肉体的消亡,让我们少了依靠。而这座孤坟,却传递着血脉、精神。
  只要一想到父亲,这座坟就会出现,就会揭开记忆的幕布,让父亲作为一位演员登台表演。舞台上的父亲,还是那么慈祥,一身的傲骨,从不向人低头。他笨拙、害羞,将生活演得一塌糊涂,一辈子,也不过三间瓦房而已。
  父亲是我的影子,只要我在,父亲就在。他一次次向我逼迫,我突然意识到,父亲这一生,漂浮在命运的河流上,命运的河水,却时常无法安静,洪水与干涸并存。家里永远有填不饱的肚子和不够花的钱,我们像一阵风,去觅食,去混得更好一点,不过就是为了在坟前,让父亲的愁容舒展得久一点。
  清明这天,万物并不因为人类的眼泪而停止,太阳照常升起,草木已久繁茂。你看,梨花继续向远方赶路。悲伤,或许是一个虚构的词,它是国人铭记清明一个虚化的文脉,悲伤一词,与春天无关。它只有落在孤坟上,落在死去的亲人身上,才具有实指,它长出的枝叶,遍布血脉相连的族谱和相册。
  在清明,植物顺着节气的线索漫爬,青苗拔节,父亲也在地下拔节,只是我们看不见,听不见罢了。父亲的身子,沿着黄纸的火光和灵魂的念想,回来了。清明,说来也怪,许多年的清明,都生出雨水来。难道这上天也有感应,还是古人实在太牛了,能准确地推断出雨水分布的日子图谱。
  我是个蠢人,只能在清明这天,按部就班,规规矩矩地思念父亲。或许,人这一辈子,受困于现实。我在清明里,分裂成两个人,一个是此刻的我,守着远方的现实,另一个是灵魂里的我,正跪在父亲的坟前,以泪洗面。
  清则升春气,明则照万物。“清明”一词,实在是一个卷席青草与庄稼的词汇,它夹裹于泪水、雨水与习俗。草与痛,都是它的一部分。
  清明,安静些,关了门,谢绝一切应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