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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的父亲
  郝海涛
  路遥的父亲是我的外爷,就在我写下这个题目的时候,泪水开始在眼眶里打转,我又想起了亲爱的外爷——那个出生于黄土地,挣扎在黄土地,最后在八十岁时又与黄土地融为一体的老人王玉宽。
  路遥在《早晨从中午开始》中记录了写《平凡的世界》结尾时的心境:“再一次想起了父亲,想起了父亲和庄稼人的劳动,从早到晚,从春到冬,从生到死,第一次将种子播入土地,一直到把每一颗粮食收回,都是一丝不苟、无怨无悔、兢兢业业、全力以赴,直至完成——用充实的劳动完成自己的生命过程。我在稿纸上的劳动和父亲在土地上的劳动本质上是一样的。”
  外爷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一辈子面对土地,虚心弯腰,用汗水浸润着庄稼。一年四季,他总是早出晚归,用勤恳的劳作换取属于自己的一份劳动果实。外爷对于土地的虔诚,对于劳动的坚守,朴实而执着,他虽然没有用语言将自己对于土地的信仰表达出来,但是他将那种体悟化作了对于生活的敬畏——从不投机取巧,从不张扬高调,他的一生本本分分、实实在在,普普通通、平平凡凡,貌似单调枯燥,但从不丧失对生活的乐观和豁达、知足和感恩。从外爷的身上,我看到了作为人的最原始的一种信仰:“付出”才能有“回报”。这也是路遥从父亲身上学到的对待生活和文学的一种态度。
  四舅王天乐曾对路遥表白:等你写完《平凡的世界》后,我再也不想文学这件事了。我要回家半年,帮助父亲种地去呀,那时,我什么也不听,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想。我认为最伟大的作品就是父亲种过的地,真的,假如站在我们村的一座大山上,一眼就能看出哪一块地是父亲种过的,一行庄稼,一行脚印,整整齐齐,清清楚楚,就连地畔也好像是精心打扮的少女,该除的草一根不留,该留的山花一朵也不会少。父亲说,山里不能没有花。父亲就那么点个子,往地里一站,你就觉得他是一位真正的伟大艺术家。他用他那粗糙的双手,在土地上展示出他内心无边深刻的博大世界。大哥,你知道吗?这个世界上我可以小视很多伟大的人物,但我不敢小视父亲。假如他是知识分子,他就一定会站在北京大学的讲坛上,点评古今,纵论全球;假如他是个政治家,人民群众永远也不会忘记他;假如他是个作家,你路遥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可他是农民,一个字也不识的农民,为了孩子们,受尽了人间的各种苦难。作为儿子,你不让父亲享几天大福,我觉得干出再大的事业也是虚伪的,我敢说,这个世界我算是读懂了父亲的一个儿子……路遥流泪了,一下哭得趴在榆林宾馆的床头上。
  每当说起父亲,路遥和王天乐都激动得不知从何说起。路遥曾经告诉王天乐,文学界就和父亲种庄稼一样,种子下到地里,什么东西都可能和庄稼一起长起来,而且有时草比庄稼还长得高,但父亲不是心平气和地把草全部锄掉了吗?是的,付出多少才能得到回报,这有时是一个让人疑惑的问题,这就需要人的一种隐忍精神。外爷的种地过程,可以看作是对靠天吃饭的不可预测结果的内在隐忍,隐忍就意味着——只能接受付出,因为回报的代价只能是付出;同时,这可以看作是一种乐观主义,而这种乐观也是抗争,抗争就意味着回报的距离即使再遥远,只要有付出的态度和正确的方法就能最终达到目的。隐忍与抗争,都是为了有所回报,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时常让人无法选择,人只能在隐忍中孕育抗争,如果说外爷真正给予过路遥什么宝贵的财富,我觉得就是这种“隐忍”与“抗争”的精神,而这种精神也始终贯穿着路遥的文学创作以及生活。
  母亲回忆说,随着一声清脆响亮的鸡叫,天开始麻麻亮时,正当壮年的外爷就会穿上衣服,拿着农具,随着“吱”的开门声,离开那个有着十口人的家,前往属于自己的战场。在那个劳动战场上,他是背负着家庭责任的战士,他要通过自己的一场场战斗,让包括路遥在内的子女能够吃饱穿暖。战斗打响!他手握农具,目光炯炯,气息粗喘,挥汗如雨,或步步为营地向前挪移,或敦实有力地原地踩踏,通过肢体,他让农具与土地进行着火热而激烈的碰撞。同时也进行着对于土地最虔诚的膜拜,身体一起一落,犹如长跪去圣地的教徒,坚毅而充满力量。一日挨着一日,一年接着一年,他的动作开始变得沉稳而均匀,细致而缓和,不仅是因为他的人生从正午到了暮年,体力衰弱,更是因为他从土地中悟出了朴素而简单的道理:对待土地应该像对待亲人一样,充满信任和感激,不必急于求成,因为土地不会骗人!
  经过一辈子与土地的相伴,外爷的容颜有了沧桑的沟壑,动作也变得非常迟缓了,年轻时的劳动节奏让他闲不下来,上了年纪虽然不干重活了,但还经营着自己的菜园。外爷的菜园让我印象深刻,一大清早,随着外爷去他的菜地是我童年最为欢快和激动的时刻之一。菜园离外爷家大概有二三里路,远远就看到菜园里的豆角、茄子、黄瓜、西红柿……都是新鲜沾着露水的果实,都是土地给予的馈赠。外爷提着个筐子,像爱抚每一个孩子一样,轻柔而富有技巧地将果实摘下放到筐里,同时看看哪里的杂草又长了,哪里的土又不平了,开始休整自己的菜园,娴熟而淡然,有些累时就随地一坐。此时,调皮和馋嘴的我,会拿起一根黄瓜或者是一颗西红柿,来到离菜园不远处的一口浅水井旁,水井清澈见底,几只小青蛙蹲坐在井底,痴呆呆地望着天,我一撩水,它们便惊慌地四散而去,而我也开始品尝着伴着井水甜味的外爷的劳动果实,那是土地给予外爷劳动的尊重,也是外爷给予我的爱。
  小时候回老家,我总是缠着和外爷睡在一起。我总记得劳动了一天的外爷睡觉前会把自己戴着的白色帽子摘掉放在床沿或者是锅台上,然后端一碗水把自己的假牙摘掉泡进去,接着便拿出烟锅掏上一锅子自己种的旱烟,朝着灶火背对着我,一口接着一口吸起来,做着每天的必备功课。吸烟的时候会伴着咂嘴声和喘气声,此时是他干完一天活最为舒心和自在的时候,吸完烟将烟锅一收,在我的央求下开始给我挠背,然后招呼睡在炕前头的外婆关灯,当我随着外爷温暖的抚摸在迷迷糊糊中进入梦乡时,外爷也放下一天的疲惫,惬意地安然入睡,等候着第二天充满希望的黎明的到来,也等待着土地再一次的召唤。
  生命的意义究竟是什么,这是人们一直探究的宏大主题,但是在外爷的身上,我看到的是劳动所带来的生命的内在充实,年壮时的激情和老年时的松弛,都是他对待种地的一种自然状态。对于他来说,一生的职业就是种地,而当种地从谋生变为一种生命必不可少的自觉时,他就实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从这点上来说,外爷的一生是完满的。
  如今,在榆林市清涧县石咀驿镇王家堡村,最显眼的建筑莫过于“路遥文学馆”和“路遥故居”。“路遥故居”是一座简单朴实的正方小院,有着几孔显眼的窑洞,里面陈列着和路遥相关的物件,每天供无数过往的游客参观。但人们也许并不知道,最初院子里用来修窑洞主体的石头,便是不识字的外爷每天凌晨三四点起床,闷声去附近的河边一块接着一块背上来的。在那个物质贫困的年代,很难想象用人工去背挪那沉重的石块时,外爷究竟经历了什么样的艰难,但值得肯定的是,如今那几孔窑洞的每块石头都满含外爷的汗水和心血。而他大概怎么也不会想到,有一天自己用大气力修建的那几孔窑洞,会成为颇具纪念意义的某种象征,更应该让他欣慰的是,他一辈子通过种地所反映出来的可贵品质也会随着儿子路遥的文学精神而不朽。
  所以我想说,最普通的人,他们的人生往往蕴含着大智慧、大艺术。
  路遥安息!外爷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