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前,我去湖北看黄鹤楼。湖北作协的同道招待我。席间有一相声演员,听我口音是陕北人,就让我唱几句陕北民歌。我碍于情面,不想唱。他于是就说抛砖引玉,唱了一首。我听后,觉得全不是味道。这位先生没有在陕北生活过,也没有去陕北采过风,他的陕北民歌大概是在电视上学的吧。这时,我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让他听一下真正的陕北民歌,便站起来唱了一首《羊肚子手巾》。
那天是喝了酒的,加上湖北同道的盛情,我的情绪异常高涨。这种状态正是唱民歌的状态。我记得我唱完后,在座的沉默了半天,才猛烈地鼓起了掌。
我是陕北人,从小喜欢听民歌。每次听到好的民歌,我都会低声附和;听到高兴处,眼睛半闭,如痴如醉。当然我也听过不少其他地方的民歌,如江西民歌,新疆民歌,云南民歌等。它们虽然也是很美的,但我觉得都不如陕北民歌让我陶醉。
有一年大学同学聚会,主持人让我唱一首陕北民歌。我唱完后,主持人说:“中国民歌,陕北第一!”我听了后,暗暗叫好!我就是这样认为的。
我这样说,并无半点自恋的意思。我在陕北长大,对这块地方太熟悉了。连绵不断的山峦,光秃秃的,满眼的苍凉与悲壮。生活在那里的人们,劳累一天后,晚上回家没有电视,没有广播,没有电灯,甚至煤油灯也是早早地熄了的。如果再没有个媳妇,那长夜真是难过。这虽然是几十年前的状况,但因为要说到民歌,就不由得让人想起这样的背景。
如此生存状况,日子自然乏味至极,但有了民歌,苦难的生活似乎就变得不一般了。当地的女人们,面对苦难,就只有默默地掉眼泪,叫“女人愁闷哭鼻子”。而男人呢,有泪当然不可轻弹。怎么办?就只好唱民歌。那歌声沉郁、沙哑、悲壮、苍凉。理解的人,血为之一热,不懂的人,以为歇斯底里、呕哑嘲哳。
湖北的那位相声演员自然是不知道陕北民歌的这种文化背景,他在电视上听了几句后,觉得好玩,便到处唱。当他听到真正的陕北民歌后,他激动了,同时也有几分惭愧和尴尬,他缠着我,要我给他教几句。
我便给他说开了陕北民歌,详细地说每一首歌词的含义,产生的背景,以及这块土地的风情和生活在这里的人们的性情。我说了《兰花花》,说了《赶牲灵》,说了《走西口》,说了《长辫子》,说了《三十里铺》《四十里明沙》,说了《大红果子》《东方红》,以及《上一道坡坡下一道梁》……那天下午我们一直说了三个多小时,在座的十几个人,没有一个人厌倦,全听得津津有味。那位相声演员建议我俩合作,把这个说陕北民歌的节目,搬到中央电视台春节晚会上去。我笑笑说:“我不太想当小品演员。”
只有长期生存在这块地方的人,才能深刻理解陕北民歌里蕴藏着的内容。贫穷是陕北人最基本的特征,而造成贫穷的原因是自然条件太差。在这种土地上耕耘,常常是十分的付出,一分的收入,即所谓的“广种薄收”。长期的高付出与低收入,造就了这里的人民的牺牲精神和顽强性格。共产党在延安蛰居十三年,更多的就是靠了这里的人民的献身精神。这里的男人们,刚烈真挚,直率坦荡,做起事来不惜身体与生命。这一点,从陕北后生们扭秧歌、打腰鼓的状态中,便可以看得出来。他们从早到晚,翻山越岭,不知停顿,不知休息,一村一户地表演着。当地人形象地说这是“奔命呢!”
陕北的女人也是很有性格的。她们美丽温柔,多情而又痴情。平常时期,完全以男人为中心,任劳任怨,顽强柔韧;关键时刻,有男人没男人都变得坚强而有主见。为爱情可以与你私奔,遇危险可以为你献身。当年跟李自成、高桂英造反,涌现出了一大批巾帼英雄,三十年代遇到共产党,又演义出许多可歌可泣的故事。因之“米脂婆姨”不只是说一个貂蝉,也不只是说米脂一个地方,而是泛指整个陕北,泛指一个群体,一个勤劳、勇敢、柔韧、顽强的女子群体。
这就是陕北的自然条件和陕北的男人女人。我告诉那位相声演员,了解了这一切,你才能唱好陕北民歌,你才能用心去唱,用精神去唱,用生命去唱。当然,有了这样的深层基础,还不能说就具备了唱好民歌的完全条件。你还得对每首民歌产生的时代有所了解,对每首民歌要表达的具体意境有所了解。
譬如《兰花花》,实质上是一个美貌女子反抗买卖婚姻,喝了洋烟而死去的悲剧故事。电影《黄土地》就是根据这首歌的内容写成的。因此,唱这首歌一定要表达出先喜后悲、先赞颂后惋惜的心情,同时,还要有一种谴责那个时代将“美的东西毁坏”的愤怒情绪,以及对“咱们俩长在一搭”的憧憬。
再比如《上一道坡坡下一道梁》,这首歌是诉说一个穷小伙对姑娘的抱怨:我本来因为穷而娶不起媳妇,时间久了,也就忘了女人的好处。现在由于你不安分,穿着花鞋站在崄畔上撩逗我,使我压在心底已经沉睡的情欲浮泛起来。你让我怎么办呀?所以最后一句“你把我们年轻人心扰乱”,一定要唱得沉郁而苦涩,绝不可有半点轻快!要呐喊,要将抱怨和无可奈何的情绪融进歌声里。
还有《长辫子》也是这样的一种情绪:“这么长的辫子怎么就探不上个天?这么好的妹妹怎么就见不上个面?这么大的锅怎么就下不了几颗米?这么旺的火怎么就烧不热个你?”
当然陕北民歌也不全是呼唤纯真爱情的。比如《赶牲灵》这首歌,你就很难判断出“脚夫”与他的“相好”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你是我的哥哥哟,你就招一招手,你不是我的哥哥哟,你就走你的路”,是《赶牲灵》的中心歌词,但仅从这句歌词来看,就很难把握唱歌人与听歌人的关系。一种可能是恋人之间的对唱,即我在这里专门等你,如果你看见了,你就招一招手,我就回家去做饭,烧热炕,给你一份温情,给你一份欢喜;一种可能是纯粹的肉体相约,类似嫖客与窑姐的关系,即我穿着红鞋站在这里向你招手,抛媚眼,你如果看见了,喜欢我,愿意在我这里歇店,那你就招一招手,我就回去给你做饭、烧水……如果不愿意,那你就走你的路吧,我再在这里继续等待,等待那些看上我的并愿意在这里歇店的“哥哥”。
总之,陕北民歌由于它的产生地和文化背景,决定了它与其他民歌的不同。一般意义上来讲,民歌之所以能够流传久远,主要是因为它反映了永恒的爱情。陕北民歌也是这样,所不同的只是它的调子,大多是沉郁、苍凉、激昂并含苦涩。这是由于产生民歌的地方的生存条件过于恶劣、人民的生活过于艰难而决定的。正如尼采所言:“痛及生乐、发自肺腑的欢呼夺走哀音;乐极而惶恐惊呼,为悠悠千古之恨悲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