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的初夏,我离开了生我养我二十年的家。带着挣脱黄土地束缚的兴奋,一路狂奔,从富县到延安,再到深圳、北京、威海……最终,我把家安顿在西安这座城市。最初的日子,因为频频回去,村子似没啥变化,也谈不上多么亲切。随着距离的延伸,回家的时间越来越少,思念之情油然而生,至欲罢不能,魂牵梦绕。
我们的村子是住在塬上的,从南到北,过了界子河——或从北到南,过了茶坊街,我就开始紧张起来。车子沿着盘旋的国道逶迤而上,终于上塬了,心便按捺不住“砰砰”地狂跳。坡上的洋槐树是我们上学时栽植的,如今已满山葱茏,白花花的洋槐花枝头招展,暗香浮动。路边的两行白杨树窜上了天,浓荫扑面,感觉甚是排场。车子停在村头,乡亲们或远或近都会打招呼:“茂才回来啦!”尚未到家门口,母亲已趿拉着鞋颤巍巍地跑了出来,热情地和村人回应着,似乎是她出了一趟远门。“他嫂,咱茂才又长高了,也变胖了!”左邻的婶子啧啧称赞。“茂才变白了,越来越洋气了!”右舍的婶子笑嘻嘻地看着我。母亲收拢不住脸上的笑,边招呼她们坐下,边动手做饭。饭好了,我吃了两碗,母亲嫌少,说几个月不见,瘦了好多呢。我分辩说明明是胖了哩。母亲说哪里呀!就是瘦了。出门在外,一定要招呼好自己啊!
吃完饭,我跳下炕便走。母亲知道我要去的地方,收拾完碗筷就来了。山坡上,我凝视着自己少年砍柴的地方,发现昔日的羊肠小道已经拓宽,能走拖拉机了。小河中的水时断时续,不紧不慢地流着。夏日时分,弯道的水潭里可以洗澡,汗流浃背的男社员“噗里噗通”跳了进去,女社员羞得远远躲了起来,提着袋子拾猪草;冬日,河面上结了冰,白晃晃的,一群砍柴的娃娃把镢头放在屁股下面玩滑冰,草滩里的野鸡惊得“呱呱”叫着冒了起来,河面一下子沸腾了……
“回吧,这山沟野洼的,有啥好看的,每次回来都看不够。”母亲幽幽地说。“胡子爷身体还好吗?”我问。小时候,我们经常在一起放羊,胡子爷会讲很多故事。“去世了。身子还能动的时候,常问你啥时回来哩。”母亲说。“你不在的这些年,村里的老人走了一茬呢。”母亲又说。是啊,老人们终究会渐渐离去的,连同母亲也会离去的。但我不能想象:如果母亲真的离去,父亲也离去了,我还会回来吗?
数年后,父亲去世了。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季,我匆匆地赶了回去,埋葬了我的父亲。三年后,母亲也离开了。母亲的这三年光阴应该是从死神手中硬拽过来的——因为她早就被几家医院判处“死刑”了。我们兄弟姐妹也早就准备好了她的后事。可是当母亲真的离去,才发现什么叫撕心裂肺,骨肉分离!
母亲去了,那种时时牵肠挂肚的纠结没有了,我想自己应该很少回去了。然而,魂牵梦绕地,我又一次次地回到了家乡,回到了童年放羊放牛割草砍柴的地方。空旷的山谷静谧寂悄,没有牛羊,没有戏水的社员,也没有砍柴的少年。我闭上眼,让自己的思绪肆意地徜徉,跨越时空,回到童年的时光……
童年的时光多美啊!那里,是我灵魂安放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