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牛开花羊跑青,正月里见罢到如今。
低沉,嘶哑,没有腔调,一阵哽咽般的小曲自一阵混杂的“咩咩”厮缠中传出来,村子里的人都知道,这是拦羊的二灰下山了。
血红的夕阳洒进河底,一群羊“哼哼—呼呼—”地往河岸边游移,它们争先恐后地把自己的蹄爪往河床里伸,夕阳被踩得稀里哗啦,零零落落。羊群在过河,贪婪地饮着河水。在山上啃噬了一天干瘪的狗尾巴草,嘴唇和牙齿焦枯至极。绵羊、山羊、老羊、羊羔,一百来只羊要在河里饮足了水,完成一天里的最后一次吞吐。然后,载着沉重、满足,从灰蒙蒙的山里移向阴沉沉的圈栏,自一处归于另一处,安顿下来。
二灰跟在羊群的后面,转到河的上游已开始缓缓濯洗着自己,他也要濯洗干净了自己才能回家。回家做什么呢?二灰看着自己的羊群,觉得它们活得远比他舒坦。他的羊群有他,他以他的眼睛数算着它们,以他的羊铲敲打着它们,他还给它们歌唱,嘶吼悲壮的酸甜的信天游,以嘶哑的喉咙唱得满山满沟,满河满道……
“揽工人儿难,(哎吆)揽工人儿难。
正月里上工(咋)十二月满,
受的是(个)牛马苦(吆),
吃的是猪狗饭……”
白天,他的羊群听着他的歌唱,在清风里吃着青草,然后由他吆喝着回家;黄昏,它们由他吆喝着回到它们的窝,躺在槐树桩子扎成的羊圈栏里,新鲜的槐树桩子飘着槐花的香味儿,十里之外都可以闻到;它们伴侣众多,挤挤挨挨,乱动乱叫,在月光下共同消受着夏日的清风……想着这些,二灰感觉自己并不爱自己的羊群,而是十分嫉恨它们。因为不论早晚,不论风雨雷电,它们都能一大群厮守在一起,以它们浑身活泼的毛皮,以它们身体的每个部位,以它们彼此爱恋着的眼神,声声发嗲地咩咩叫,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一日一日,以各种形式无休止地欢快着。而作为放牧人的二灰,一个七尺男儿,一个人占据一孔土窑、一条土炕、一卷铺盖,独自一个人完成自己的白天和黄昏,夜晚和梦魇,二十多年了。
二灰生出来的时候,他的爷爷看了一眼他的瘦长腿,说:“哼!一个不错的放羊娃。”长大了,他确实长成了一个地道的放羊娃。每天天一放亮,他就手执羊铲,像棵槐树的影子一样移向喧闹的羊圈,赶着他的一百多只羊缓缓走向山里。为了辨明他的每一只羊,他给它们起了名字。从佬字始,他叫一群长犄角的羊为大佬二佬三佬四佬,一直叫到九佬十八佬;从白字起,他叫一群雪白毛色的羊为大白二白三白四白直到九白十一白;从黑字起,他叫一群黑色毛皮的羊为大黑二黑三黑四黑到九黑;再起一黄字,大黄二黄三黄四黄,到八黄……他的羊群里有些灰色的羊,可是他一直没有以灰字叫它们,他不能将自己与它们混同,他清楚自己是个羊倌,而不是一只羔羊。它们被他喂大了,养肥了,被人拉出去宰了,摆上人家的餐桌。他是一个高大壮实的羊倌,他不是被宰的羔羊,可是他有时候真觉得还不如被宰了。二灰转眼就想获得这种转机,假定他被放在流着血水的砧板上宰,他的人生会不会从此扭上一百八十度?
他的家有很不光彩的历史,村子里的人时常揭他们家的短:“造孽啊!你爷爷真是造孽啊!民国十八年,天下大旱,饿死人啊!可就是死在路边也不能啊!怎么能把人放进锅里煮呢?那‘咕咚咕咚’跳动的心脏,那头、那手、那脚、那膝盖,哎呀——真是造孽啊!”
还有他疯傻的二伯,一辈子娶不上媳妇,便更加疯傻,吃完饭便站在硷畔尖上,高三声低两声地叫骂:“那些坏了良心的狗日的,那些人心让狗吃了的没有人味的东西,吃了就得吐,吃进去了人肉吐出来狗骨头,挖的吃了别人的心把自己的良心也卖给狗了……”
二灰觉得,二伯的话有所指。二伯在替那个被煮了的人申诉,那个死鬼把二伯的口扒开了诉说自己的冤屈。二灰甚至觉得村子里说的他爷爷的恶行完全是一种历史的鲜活事儿,爷爷造了一种祖宗八辈子都不敢造的孽,这孽果已经在他们后辈中开始肆虐。
娘心脏不好,做姑娘的时候心上就漏一个口子,说句话都要大喘气,上他家的坡窊得歇息三次。娘一定是被捆束在爷爷的罪孽里,娘的心脏越来越不能泵满血,脸色越来越青紫,一把无形的钢钳夹着娘的喉咙,气上不来下不去,只能喘出半口来。迟早,娘会被这一把钢钳夹成一堆齑粉。
他的二哥和他的娘一样,也是心脏病,挑两担水,脸就变得像紫茄子,人家年轻人一天到晚跑啊、跳啊,他一天到晚就蹲在墙角里喘气。
他的姐姐是严重的银屑病,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光洁的皮肤,脸上干猎猎紧绷绷,抹上凡士林油都不管用。
他的弟弟也患有严重的银屑病,走起路来身上掉皮屑,两只手像公鸡的两只鸡爪,不能排汗,不能抓握东西,皮越来越紧绷,脱光了衣服,整个身子完全像一只被烹煮过的山羊骨架。
不知谁教唆了他的弟弟,他的弟弟回家竟然开口骂他的爷爷,说是爷爷干了八辈子的缺德事,害他遭了罪,是他在替爷爷还别人的命债。
二灰看着一脸皴裂面皮的弟弟暴怒异常,感到了一种惊惧,莫非二伯的疯傻病根植于弟弟的某片皮屑下面,会随时开裂?
村子里的人还说:他奶奶的奶奶是自己婆婆的亲外甥女,他的奶奶是他爹的亲姑姑,他的娘又是他奶奶娘家的亲侄女,至他的娘以上,他们家上三辈以亲换亲联姻,他的家族生出一只蛤蟆或者生出一只长着猪尾巴的猴子是完全可能的。
岁月流逝,二灰家的老一辈子都走光了,羊倌二灰还是娶不上媳妇。村子里的人不再那么传播二灰祖宗们的黑底事了,他们换了一种说法:“老王家实在是太穷了,家徒四壁,一窝叫花子,且一家子人,斗大的字不识几个。”听这么说,二灰也认了命了,他不怨自家的老祖宗,是他找不出改变自家命运的路,他命里该“孤”了。他的脸上日渐平和,少言寡语,每天到村子的四处游走游走。他知道他的伴不少:比他大几岁的张财倒精明,人也浑全,不也没娶上媳妇么?还有三年前在垴畔山那棵老槐树上吊死了的罗锅子二爱,还有前庄里的早死了爹的阳平,后坪上的懒汉六娃,还有自己蛤蟆皮的弟弟……唉——打光棍的人一层了。
出山的时候,二灰不唱。下山的时候,二灰必唱:
“日出东海落西山,(哪个咿呀嗨)
小寡妇上床去安眠,
忙把个笤帚拿在手,
扫一扫床来铺好了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