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在村东头第一家,往东是二十几米深的土沟,院墙与土沟之间是麦场。麦场入口栽了棵洋槐树,树下立着石碌碡。
立着的碌碡上表面中心镶嵌着铁凹槽,周围有五块突出的鹅卵石,神奇的是我的屁股刚好卡在这些鹅卵石里,铁凹槽恰好挨着屁股蛋子。坐在碌碡上,左右前后有卵石护着,稍有摇晃就能感到鹅卵石的刺激,轻轻的疼、淡淡的麻、浅浅的酸……身上痒了就爬到碌碡上摩擦摩擦,或者背躺在碌碡上蹭一蹭,止痒且舒爽。
清早,我捧着红辣子夹馍坐在碌碡上吃。瓷锤穿一身新衣服从我面前走过,满脸骄傲地说去县城。我把半块馍放碌碡上,追撵瓷锤。我问去干啥?他骄傲地回答看热闹!我说我也想去。他不理我。班车上人很多,瓷锤硬挤上去。我回到碌碡上继续吃辣子夹馍,眼睛盯着班车,它像一匹马,拉着一团尘土向前急奔,留下一溜薄丝缥缈的烟雾。
傍晚,我端一碗米汤坐在碌碡上喝。班车拉着尘土在站点停下,回来的不是瓷锤,是我表姑。我放下碗,迎过去,几个熟悉的村民跟过来,簇拥着表姑回到屋里。表姑去了趟省城,给大家讲城里的楼比天高,街上的女人嘴上抹着红漆、头发爆炸……她带回来一堆新鲜东西,让我动心的是一瓶桔子罐头。趁表姑与大家热火聊天的功夫,我抱着罐头跑出去,坐碌碡上一口气吃掉多半瓶。我正回味甜蜜,一块鸟屎落到脸上,抬头看,两只鸟站在枝头。我愤怒蹬树,鸟儿起飞鸣叫:算黄算割、算黄算割……麦子熟了。
麦收时节,热辣滚烫。给碌碡套上架子,拖拉机拉着,在麦子里转圈碾压。麦子是汹涌激荡的海水,碌碡是横冲直撞的舰艇,惊涛骇浪;麦子是遍布硝烟的战场,碌碡是强力冲锋的坦克,势如破竹;麦子是蓝天上团团云朵,碌碡是自由穿行的飞机火箭,勇往直前……碌碡跳跃、翻滚,在宇宙间欢呼着一次次碰撞地球。昨天还亭亭玉立、籽粒饱满的麦子,今天被碌碡碾压成麦粒和麦草,麦粒入仓,麦草堆成麦秸垛。庆丰收的酒菜端上麦场,大家开怀畅饮,套在架子里的碌碡安静地看着人们狂欢。
第二天刚坐上碌碡,瓷锤跑来幸灾乐祸地说:“你个瓷怂,喝醉了,趴在碌碡上哭闹,说碌碡是你的。”我吃惊,辩解:“没喝醉,没闹过。”瓷锤扭头走了,口里念叨:“真是个瓷怂。”我仔细端详碌碡,它犹如神物,浑身长满眼睛盯着我,挺着大肚子对我乐呵呵。我俯下身把脸贴在碌碡上,感受到父亲胸膛一样的坚强与稳妥;我蹲下身拥抱碌碡,觉得母亲一样的手在亲切地抚摸、揉按我的胸口。瓷锤又转回来,还是幸灾乐祸地说:“村里学校停办,你要背馍到镇上学校去。”
我背起装着24个馍和一罐头瓶红辣子的大布包去镇上学校。学校灶上有一口大锅和几层笼屉,学生把带来的馍用网兜装着放进笼屉。放学后,笼屉摆地上,大家翻找自己的网兜,在大锅里舀一碗热水,就着咸菜或辣子吃馍。有一次,我没找到网兜,只好热水泡冷馍填肚子,到了周六中午没馍吃,只能把罐头舔得干净如洗,下午饿着肚子往回跑。看见碌碡,迫不及待坐上去,“砰”一声,碌碡碰碎了罐头瓶,饥饿、惋惜、恼怒一起涌上心头。我想搬起碌碡扔到东边的土沟里,却搬它不动。无奈,自己走到沟畔上,沟底翠绿的芦苇被砍光了,留下一块荒水滩。
隔着院墙听见瓷锤爷爷在麦场里忙活。跑出去看,瓷锤爷爷叼着旱烟,踩着碌碡在芦苇上来回碾压,芦苇“噼噼啪啪”叫唤,芦苇秆由圆成扁,开裂成条。瓷锤爷爷告诉我,用压扁的芦苇绑住墙椽,填土压住芦苇,用打土墙的方法箍窑帮墙,等窑帮墙硬化后,斩断芦苇,取下墙椽。我问为啥不用绿芦苇?瓷锤爷爷回答太脆,晒干、压烂才有顽劲,芦苇活着没用,死了、烂了才能派上用场。不知道什么缘由,我竟问了句:“那人死了有用吗?”瓷锤爷爷说:“人死不了,魂在呢,旁人能梦到、能记得……”
半个月后,瓷锤爷爷拿斧头斩断窑帮墙上的芦苇,从窑背上跌落,脑袋碰到落地的墙椽上去世了。按风俗,瓷锤爷爷的灵轿过家门口要燃一团火,我特意从麦场里捡来散碎的芦苇撒在火上。透过火焰,我看见碌碡变成了几个黑色的矮人,摇头摆尾、伸手踢脚、狂跳乱舞,瓷锤爷爷正躺在棺材里悠闲地抽旱烟。
终于,一个秋后的早晨,我坐在碌碡上等班车。碌碡冰凉,鹅卵石顶着我,我用力压它们,扭扭身体摩擦它们,渐渐觉得屁股下面有些温暖,它们在发热,我也在发热,我们成了一体,难以割舍。班车来了,我背起书包和行囊,奔向远方,落入城市,一去二十几年。岁月让田野长满苹果树,时光把麦场变成果库,那棵杨槐树和我的碌碡凭空消失、不知所终。故土难离,我常常想起我的碌碡,屁股痒、浑身不自在的时候就想去蹭一蹭、摩擦摩擦。
前几日,我去公园里一家装修特别的咖啡厅,在石桌前坐下,突感身下有硬物顶着,似曾相识的感觉瞬间传遍全身。抬身细看,竟是一个浑身长满鹅卵石的碌碡。我惊愕失措,情不自禁俯身问碌碡:“你怎么到了这里?你是如何找到我的?”
雷文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