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宝塔大地热浪翻滚。正午的苹果园仿佛一个巨大的蒸笼,强烈的阳光在无边的“绿色海洋”上反射出刺目的白光。我正被这灼人的热浪蒸腾得有些恍惚,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一个矮壮的身影牢牢攫住——我的老搭档“小黑”。
他正跪趴在果园田埂上,全神贯注,纹丝不动,盯着屏幕,目光如炬,身体仿佛雕塑般凝固,只为捕捉那最真实的一瞬。豆大的汗珠顺着他黝黑发亮的脸颊滚落,在下颌处短暂悬停,终于重重砸在滚烫的土地上。他浑然不觉,只是习惯性地抬起左臂,用早已被汗水和尘土染成灰黄的衣袖,狠狠抹过额头——那条小臂上,赫然印刻着泾渭分明的“时光年轮”:暴露在外的部分,是十年烈日反复淬炼出的、几乎融入土地本色的深浓墨黑;而小臂内侧,则残留着一道被岁月暂时遗忘的、久违的浅白印记。
“小黑!喘口气!”我拧开一瓶水递过去。他这才从苹果树下拔出身子,接过水,咧嘴一笑,那口白牙在他被晒得黝黑发亮的脸膛上,像一道劈开乌云的闪电。“嘿,这天气,快要把我热死了,咱们速度快点,我下午还要回去剪新闻。”他仰头猛灌几口,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汗,早已浸透了他的深色短袖,紧紧贴在皮肤上,洇开一大片深色的、不断扩张的汗渍版图。阳光毫无遮挡地打在他脸上,每一道被汗水冲刷出的浅痕都清晰可见,像被阳光用金线仔细缝制在黝黑绒布上的勋章。
“小黑”这名字,是十年搭档里我脱口而出的烙印。初识那年,他不过是个戴着眼镜,肤色较浅的关中少年。十年如一日在陕北高原的沟壑梁峁间奔走,在无数个像今日这般酷烈的骄阳下曝晒,那肤色便如这塬上的沃土,在四季轮回中日复一日地沉淀、加深,终于淬炼成这洗不去的职业勋章——一个饱含着默契与敬意的代号。
十年同行,我们共同穿行过太多被阳光炙烤的现场,而这黄土高原上的苹果园,无疑是最能“蒸”出好故事的地方之一。犹记得那年跟踪报道一场席卷宝塔的罕见春冻,为了拍到凌晨果农点起防冻烟火的震撼场景,我们在料峭寒夜里守到东方既白。寒气刚退,正午的烈日又猛地砸了下来。在融霜蒸腾起令人窒息的闷热雾气里,小黑扛着机器,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泥泞的田埂,镜头死死咬住果农焦灼的脸庞和树上那些被冻伤的果花,汗水无数次模糊了取景框,他抹去,再对准……那些被烈日烘烤、被汗水反复浸透的镜头和文字,最终凝结成了我们档案柜里沉甸甸的陕西新闻奖、延安好新闻奖的证书。每一张纸页背后,都回荡着果园里蒸腾的热浪和他粗重的喘息。
此刻,正午的宝塔山上,热浪在无遮无拦的果园里翻涌。戴着草帽的果农们仍在密不透风的树行间穿梭,小心翼翼地侍弄着那些青涩的果实。小黑的镜头,如他本人一样沉默而执拗,再次稳稳地对准了他们。他微调着焦距,汗水浸透的衣衫紧贴着后背的曲线,透过取景器的眼睛,锐利如鹰隼,在升腾的地气中,执着地探寻着这片滚烫土地孕育的坚韧与希望。他矮壮的身躯仿佛已和这无边无际的绿色、这灼人的光与热融为一体,成为黄土高坡上一个坚实、黝黑、沉默的坐标点。
十年风雨骄阳,我见证着他皮肤上每一寸加深的黝黑,那都是烈日一次次郑重烙下的职业印记。这浓墨般的黑,是十年跋涉的无声证词,是镜头前全神贯注的深刻烙印,更是向着新闻最深处、向着生活最滚烫处义无反顾奔赴的赤诚之心。十多年来,我们并肩站在这片被阳光烘焙得无比坚实的土地上,镜头所向,正是这灼热大地本身奔腾不息的生命脉搏——小黑,我的老搭档,他黝黑皮肤下奔涌的热血,早已与这高原的烈日、与这黄土的呼吸密不可分。
烈日当空,汗水又一次顺着他深刻的皱纹沟壑蜿蜒而下,滴落进脚下这片沉默而滚烫、却永远孕育着甜蜜希望的黄土地上。前方,还有无数个这样烈日当头的白昼,而我们的镜头,必将如这山上的苹果树扎根大地一般,永远对准这土地深处最真实、最灼热、最坚韧的脉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