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周末我都带孩子回村子。饭后,我妈拿出纸样、布片和各种颜色的线团,铺满了一张大桌子,戴上老花镜开始做活计。这个场景熟悉温暖,治愈了我在城市生活的浮躁和焦虑不安,让我内心平静放松。
我的童年和少年时期在八九十年代的北方农村度过,那时农村物质贫瘠,农民生活拮据,无论大人还是小孩很少添置新衣物,我们穿的是妈妈纳的千层底。每年当树上的绿叶开始变黄,一年的农活差不多忙完了,女人们就开始给全家人做冬衣和棉鞋。那段时间,巷子里飘着村里的妇女们借鞋样的声音:娃的脚又长大了,去年的鞋穿不了啦;我看你的鞋样好,去年我做的鞋,婆婆说夹脚… …
女人们每天做好一家的晚饭,男人们去巷子里谈天说地,说着祖辈的往事,以仅有的见识和视野谈论国家大事;家里,孩子在昏黄的灯下写作业,女人陪着孩子,在同一盏灯下裁样、贴袼褙、纳鞋底,为家人准备冬衣。那时家里的每个人都离不了女人的针线手艺。
做给平时穿的衣服鞋子样式和花色都很简单,但是在一些重要的时节,妇女们就会用尽巧心思、点灯熬油地为孩子们赶制出精美的年节物什。
依我们本地的民俗,小孩一周岁生日要穿老虎布鞋。鞋身一般用红色或者黄色的布,鞋头上是立体的布艺虎头,虎头主体采用黄色,虎头上有竖起的耳朵,圆睁的一双怒目,一对尖尖的虎牙,长长的虎须,鞋后帮有一条翘起来的小尾巴,整个鞋子配色对比鲜明,造型可爱又不失威风。在医疗水平较低的时代,妈妈们和奶奶们尽自己所能从各个角度保护孩子,把森林之王老虎的雄姿装饰在孩子的鞋子上,希望老虎能够为孩子驱邪避灾,寄托了对孩子平平安安、健康茁壮成长的美好祝愿。
每年端午正是忙夏收的时节。白天,女人同男人一起去田里收割,从田里回来,女人们又扎进厨房,一直忙到天色黑透。半夜我一觉醒来,灯下,我妈手里拿着针飞快地穿梭,时不时在发间抿一下针。端午节当天,我一定会佩戴上香包,穿上五毒鞋,裤脚边有精致的绣花。那时我期盼过年节,不仅因为有好吃的,更重要的是可以穿戴漂亮的衣鞋和配饰。
小时候看着妈妈做针线活,我很羡慕妈妈有一双巧手,自己也想绣出活泼的青蛙、灵动的瓢虫、吓人的蝎子蜈蚣……我妈就拿出一块布来,绷在绣棚上,我依葫芦画瓢地穿针走线。她一边做着手里的活,时不时看我一眼,指点两句。这是放学后和假期里我最喜欢的消遣。我要给布娃娃做衣服,妈妈就从一堆布头里帮我挑选合适的面料、好看的花色,和我一起设计、裁剪,她不会因为我是个孩子而轻视我的爱好。现在想来,妈妈的尊重和重视,也许因为在她眼里,针线活不仅是女孩子需要掌握的一项生活技能,还是对美的追求。后来我出门上学,参加工作,越来越忙,也就放下了这个爱好。
农村的日子富裕了,农民走进商场购物,商场里的商品琳琅满目,衣服鞋子款式丰富,紧跟大城市的步伐,一家人的穿戴不再依赖妇女们的针线手艺。孙女长大了,我妈也闲下来,她又拿起了针线,不过不再是为一家老小赶制单衣棉鞋,而是做起了绣球、狮虎掸甩子这些手工艺品。我陪她挑选布料、选择丝线,把材料摆了满满一桌,精心比对、配色,我爸也常常从旁参谋,从前苦日子里的劳作现在成了爱好和享受。
现在农民的穿着已经与城里人无异,在街上很少见到小孩子像我们小时候一样的穿戴与打扮。出于我的爱好,女儿如意在三个月大时第一次穿上外婆做的软底金色缎面老虎鞋,又穿了五毒鞋、猪脸凉鞋……女儿穿过的纯手工制作的布鞋已经装了满满一个收纳箱。这些制作精良,图案传统、经典,配色大胆的手工鞋是外婆对如意的祝福,鞋上的装饰图案和色彩搭配也传承了我们祖辈赓续的文化基因。
我再次拿起针线,学着我妈的样子做,在其中体会农耕文明时代的生存智慧,和男耕女织时代女性的伟大。已经上了幼儿园的如意看到我和外婆在院中树下飞针走线,她也要加入。我给她拿来一块淡粉色的棉布,戴在绣棚上,外婆教她针法。她肉嘟嘟的小脸严肃认真,我妈宠溺地看着如意说:“像你小时候一样。”
我希望以后我的孙辈也能穿上这些带着手工温度的小鞋子,有机会见到这些融于生活中的传统文化符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