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一隅,那座暗红色的旧书架,是我家最沉默的长者。它并非什么名贵木材所制,漆面早已被磨出温润的光泽,几处边角也露出了原木的纹理。正是这座书架,像一位博学的守护神,收藏着我们家三代人的精神脉络。
  书架最上层,是祖父留下的线装医书。纸页泛黄脆弱,那是《黄帝内经》和《本草纲目》的手抄本,竖排的繁体字旁,密密麻麻缀满了祖父的批注。那些用蝇头小楷写下的心得,有的墨色深沉,有的淡如远山。父亲说祖父行医时,总在油灯下翻阅这些典籍,时而蹙眉沉思,时而挥毫记录。我曾好奇地翻开一页,淡淡的霉味混合着旧墨的清香扑面而来。在“ 肝主疏泄”的段落旁,祖父写道:“忧思伤脾,郁怒伤肝。治病先治心。”那一刻,我仿佛看见一位清瘦的老人,正为病人的顽疾殚精竭虑。这些不再被翻阅的医书,早已超越了知识载体,成了祖父仁心仁术的见证。
  中间三层,是父亲收藏的文学经典。从鲁迅的杂文到沈从文的小说,从普希金的诗集到海明威的短篇,每一本都包裹着精心裁制的书皮。书页间,常会飘出父亲用钢笔写下的批注。在《老人与海》的扉页上,他写道:“八二年购于新华书店。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墨迹虽已褪色,但那个热血青年的身影却清晰如昨日。这些书陪伴父亲度过了他的青葱岁月,书脊上的折痕,是他反复摩挲的印记。如今父亲偶尔还会取下《瓦尔登湖》,戴上老花镜,在阳台上静静品读。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他花白的鬓角上,也洒在那些陪伴了他大半生的文字上。
  书架最下层,是我的天地。这里拥挤着大学时的教材、淘来的画册,还有儿子稚嫩的绘本。我的书没有祖父的沧桑,也没有父亲的庄重,它们随意地斜靠着,书页间夹着各式各样的书签,一片银杏叶,一张电影票,甚至是一角糖纸。在这些书中,卡尔维诺与宫崎骏比邻而居,哲学论著旁边就是漫画全集。儿子最喜欢蹲在这里,抽出那本《猜猜我有多爱你》,用胖乎乎的小手指着图画,要我一遍遍地讲。有时他会把自己的涂鸦作品郑重地塞进书架,说这是他的“书”。
  几代人的阅读轨迹,在这座书架上奇妙地交融。祖父的医书透着济世情怀,父亲的经典藏着理想主义,我的杂书洋溢着自由探索,而儿子的绘本则充满了天真想象。
  这座旧书架从不过时,它不仅是知识的容器,更是精神的栖息地,安放着我们这个家最珍贵的记忆与最深沉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