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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5年11月28日
杂酱饸饹
郭鑫
  面是荞麦的,泛着淡淡的青灰色,和成一团后,就那样安安静静地躺在粗陶盆里,像一头温顺的牲口在打盹儿。灶上的水开始唱起歌来,咕嘟咕嘟地,白茫茫的蒸汽一缕缕飘着,把整个厨房熏得暖洋洋的,像是进了个温柔乡。饸饹床子还是铁木的,样子很老气,上面那些花纹都被岁月和手掌打磨得很油亮,很温存的样子。把它架在那个大铁锅上头,再把面团塞进圆筒里面,接着就开始压那长长的杠杆,这个活计可是要力气的,只听“吱呀”一声响,那是杠杆的呻吟,紧接着就能看到细细的、圆圆的褐色面条,一根根从密密麻麻的小孔里挤出来,直接掉到正在翻滚的锅里去了。这些面条刚掉下去的时候,先是沉在那里,过了一会,它们就开始欢蹦乱跳起来,就像是鱼群突然获得了自由一样,在那一锅乳白色的汤水当中快活地游来游去。
  母亲就在这时候开始忙着她的杂酱。肉须得是肥三瘦七的五花肉,剁得细细的成了臊子,酱也是自家做的黄豆酱,颜色深酽,味道醇厚。锅里的油热起来之后就把肉末倒进去,等到锅里开始冒出些微的小青烟的时候,把那个肉末“刺”一声倒进锅里去翻炒,看着那些碎肉慢慢地从红变白再到微微发黄的样子,油脂一点点逼出来之后显得光亮可人,又散发出那种香气来。这香气像是突然炸开一样,霸道地充满了整个屋子的每个角落。这个时候再往里面倾倒一大勺酱料进去,加上一点葱姜末,翻炒几下后兑上少量清水,然后小火慢炖着,让酱香味与肉香混合交融渗透,在“咕嘟”声中慢慢变成一种温暖而厚实的气息,将人的肠胃与心神,都熨帖得舒舒服服。
  面捞在碗里,泼上这赭红色的、油光水滑的杂酱,再撒上一点切得细碎的青葱末或者芫荽末,那真是色香味俱全了。吃的时候,一定要把面和酱搅均匀,让每根饸饹都裹上酱味,那面是滑韧的,有荞麦那种清苦的味道,那酱也是咸香的,里面还有酥烂的肉粒,嚼在嘴里,就是一种实实在在的满足感。我总是吃得很急,额头上会渗出小汗珠子,母亲坐在我对面,并不吃,只是看着我吃,有时轻声地说:“慢些吃,又没人跟你抢。”她的眼神里,有一种温柔的光亮,好像我就这样高兴地吃着,在她心里就是最幸福的事。
  屋外天色一点点地暗下去,是那种北方冬天独有的、清冷的暗。窗玻璃上结满了厚厚的霜花,奇形怪状,像是冬夜无声的梦呓。但此刻,屋里因为一碗饸饹的热气而显得格外安宁暖和。这光景,平常得很,却也珍贵得很。
  很多年后,我辗转去过许多地方,吃过许多的面食,但总觉得没有母亲做的那碗杂酱饸饹香。那种味道仿佛不只在我舌尖上,还深深烙印在我的记忆里,与昏黄的灯光、灶台上的水汽、窗上的霜花、母亲温柔的目光交织在一起,分也分不开了。前几年回老家,母亲说她把那个老饸饹床子还好好地留着呢,只是现在大概没有力气再压那个杠杆了。她说这话很平静,就像说一件很正常的事一样,我看着她手上深深的沟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那个“吱呀”的声音,那一碗热气腾腾的面的味道,大概也只能留在梦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