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乡下人,一辈子没做过饭。
每天从山里劳动回来,父亲往炕头一坐,开始抽他的老旱烟。母亲把饭做好端在炕上后,他才将烟锅放下。
母亲偶尔出门,总要事先多蒸一些窝窝头,放在凉爽的仓窑里。父亲收工回来,便在锅里撂一把小米,上面搭上荆片,热上窝窝头,然后在缸里捞一碟咸菜,米汤、窝窝、小菜,三顿饭就这样将就了。
2003年,母亲这次出门则去了天堂,这一走再没回来,家中没人做饭了,我硬把父亲接到了城里。
以前父亲来城里,常常住上一两天,不是说家里忙,地还没锄完,就是说城里人多太嘈杂,出去走两步也不利索,总要找一些借口匆匆回去了。
我家住在城里的繁华地带,背靠清凉山,面向宝塔山,延河隔窗流过,河水疲惫的喘息声全被楼下夜市忙乱的吼叫声所吞没。父亲刚来城里,对一切还不习惯。晚上,我躺在床上没有一丝睡意,瞬间传来父亲的脚步声,他敲门叫我说:“楼底下卖饭的人都走了,还把锅锅盆盆撂在那里,城里不同咱农村,会不会被人偷走,干脆让我下去给照看住。”我一听觉得好笑,又仔细一想,父亲还是不适应这新的环境,印证了我的担心。我便安慰说:“爸,你就踏实地睡吧,人家常是这样,没人要的。”凌晨天快亮时,我去洗手间却发现父亲搬了一把椅子,一直坐在阳台前,两眼透过玻璃窗,直勾勾地盯着夜市的摊点。我站在他的身后,望着那墨石般弓起的背影,眼眶顿时湿润了。我没敢再惊扰他,悄然回到卧室,脑子里翻江倒海的全是有关家乡的记忆,父亲手不释活、脚不停步的耕作情景。
早晨起来,父亲洗漱完,站在阳台玻璃窗前,痴迷地看着巷道和广场上来往的行人,我想父亲是用这种方式消磨心中的孤独。我上班之前对父亲说,你嫌不好身,就到广场上串一串,不要远走城里车辆太多。父亲说知道了,你快走吧。
不久父亲就和广场上的老汉们混熟了,每逢这些老汉在野摊上剃头时,没了热水洗头,他就上楼来,把家里的暖壶提下去。那些老汉开玩笑说:“你提暖壶你儿媳妇没抱怨你?”父亲乐呵呵地说:“儿媳抱怨了,说一壶不够就提上两壶。”老汉们也哈哈一笑:“现在城里的媳妇都不愿跟老人一块住,你算那种有福人。”
逐渐父亲对城里的环境熟悉了,让我省了很多心。妻子知道父亲最爱吃红烧肉,经常买些五花肉回来,烧好后放在冰箱里,每天中午为父亲热一碗。开始父吃得很爽口,后来就吃得少了。我想父亲可能是吃够了,就不时又炖了些羊肉,想让父亲换一换胃口。父亲说不要再买羊肉了,隔多时了吃一两顿还可以,吃得多了就不想吃了。对于鱼虾海味之类的东西父亲从来不沾口,他这么一说,我意识到吃惯了粗茶淡饭的父亲对城里的饭菜还不太适应,从不逛街的我,那天下班,路过菜市专门买了几斤牛肉,心想这类肉不腻,说不定父亲还喜欢。没想到自来到城里一直没生过气的父亲,一下害气了。他忿忿地说,你们这些城里人什么不能吃,把多少牛活活杀了,这是害命,牛比受苦人还苦,吃草拉犁,力尽心碎,老了揭不动地了,就把它的皮剥了,肉吃了,怎能咽进肚子里头。
我一时脸红无语,想起了父亲常常说起的大黄牛来。
那是大集体时的事,队里一头三岁的牛犊,到了揭地的时候,父亲就把他心爱的牛犋大黄和二黄拆开,让大黄和初学揭地的牛犊搭配在一起。大黄温顺实在,拉犁很卖力,从不耍奸,父亲常夸它,好牛不用鞭子抽。而刚学揭地的牛犊脾性暴烈,刁钻奸诈,一把鞅套搭在脖子,又蹶尻子又撂蹄,两只锋利的尖角左右乱戳,父亲和另一个后生在牛角上套了绳子走在前面使劲牵着,还没揭了两圈,那犊子突然悬过头来,满地里胡窜乱跳,父亲和那后生紧紧拽着不敢松手,眼看到崖畔边了,那家伙屁股猛地朝后蹶去,挣断了脖颈上的鞅扣,一下把大黄从三丈多高的崖畔撞了下去,若不是父亲和那后生拽得牢,连牛犊也闪下去了。霎时间,人们慌了,呐喊着,跑到洪崖格岔底下,大黄两眼圆瞪,没了气息,有一种死不甘心的凄怆。
村里一些人等着吃牛肉,父亲悲愤地说,谁敢把这肉分开吃了,我就扒谁家的祖坟。和队长脸红脖子粗地商量了半天,出了五斗麦子买了牛,就地挖了一个大坑,把大黄窖了。多少年了,一说起大黄牛,父亲总有一种说不尽的忧伤。打那以后,吃牛肉成了父亲的忌讳。
恍惚中,我明白了父亲的心事,赶紧把牛肉冻进了冰箱。直到一次父亲去了城郊的妹妹家,妻子才把牛肉下了厨……
我没有食欲吃那牛肉,它掩藏着父亲的心酸。
不久,火锅在城里开始盛行。一个星期天,妻子说家里常是“老三样”,不是米饭,就是馍馍、面条,肉类的东西父亲也不太吃了,咱就领父亲吃火锅去。父亲怎么也不去,我连说带哄,费尽了口舌,父亲答应了。火锅上来后,我给父亲勾好蘸汁,在碗中夹了各样菜。父亲吃完碗里的后,就把筷子放下了。我问父亲怎不吃了,父亲说这现在的世事日怪了,菜切也不往碎切,囫囵就煮进锅里了,像麻团一样,吃起来很别扭。然后静静坐在椅子上,像一位看客,一直耐心地看着我们狼吞虎咽。我望着麻辣锅里沸腾的热汤,才知道不管城里的山珍海味多么爽口,但在父亲看来,还是端着一个老瓷大碗吃饭自在。
正月里,楼下的广场热闹非凡,摇点子的、套竹圈的、甩飞镖的、射气球的五花八门,各占一处地方,像乱了方寸的营盘,玩开心找乐趣,大人小孩绣成一团。快到晚饭时节,父亲面带喜色地回来了,坐在沙发上,从兜里掏出七盒红塔山烟,这在当时是最贵的烟,我悚然一惊地问:“爸,你又不抽烟,买这么好的烟做啥?”父亲微微一笑:“不是买的,你爱抽烟,我就专瞅好烟套,十块钱买七个圈圈,一个都没空。”我感叹地说:“爸,你手上的功夫还和当年拦羊时一样准,拦羊铲子上的土圪垯甩出去,想打羊哪达就打在羊哪达,都遇上像你这样的高手,套圈的人就赔结实了。”父亲乐呵呵地说:“还是套不住的人多,套圈的人又不憨,谁会做赔本的事呢。”
从父亲腔正气足的话语中,我知道只要一提起乡下,父亲仿佛就听到了在土地上收获的那种喜悦感,村口的那尊大钟就会在他耳旁作响,家乡的清音和市井的杂音在他的脸上洋溢出不同的神色。
平时不太看电视的父亲,这天晚上和家里人一直坐到很晚,才同时就寝。
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正在家中忙着,听到父亲从楼下回来了,却没了往常重重的脚步声,悄无声息地躺在床上,一脸不悦的神情。我刚走到床边,他似乎意识到了我的疑虑,坐起来捏着衣兜长声短气地说:“我把他妈的,这城里的小偷眼都瞎着哩,什么人不能偷,连老汉们也偷,手又没折,不去干活,做这种亏先人的事。”
我仔细一看,衣兜被划开一拃长的一道口子,父亲惋惜地说,这些龟孙子你偷钱还连衣裳也割烂。我不知道该怎样安慰父亲就哄他说:“我明天就找公安局,把那小偷抓了。”父亲半信半疑地问:“真能抓住吗?”我说:“一定能。”然后掏出钱让父亲拿着零花,他说:“这么大的钱,再让偷了不可惜了,我又不买啥,需要钱时我跟你说。”我怎么也塞不在他手里,转念一想,就到楼下的小卖部换成零钱,强装在父亲上衣的两个内兜里。第二天妻子又重新给父亲买了衣服,过了好长时间,父亲脸上的不快还没散尽。
农历四月八,清凉山上每年的庙会一唱就是十来天,父亲一吃过早饭就沿着陡峭的涩路石台登临而上,下午太阳快落时才回来了。我下班进门,妻子说你看咱爸,说他到山上看戏也,挑回来一大袋啤酒瓶子、塑料桶子,我一看那袋子一个好后生要从山上挑下来也得几身汗淌。我不敢想象父亲是怎么从那人挤人的涩路台子上把这么重的东西挑下来的,心中有一种颤栗和后怕,虽然很生气,但还是强装着笑脸说:“爸,看戏就好好看戏,不要再捡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卖不了几个钱,万一摔上一跤怎办,人家骂我连老人也不养活,让去拾破烂呢。”父亲说没事的,以后不再捡了。可我每次下班,地上又躺着一大袋瓶子。我再劝说,父亲却说不由我,一看到瓶子就想捡,整天好吃好喝,人可不是挺挺身的嘛,手里有个做上的,时间还过得快。
揣摸着父亲的话,我在想父亲是真的身不住,还是想用这种方式把被小偷偷了的损失弥补回来呢?一时想不明白,只好宽慰自己,就算两者都有吧。
每逢春种秋收时,父亲就闹腾着要回去。一起床不是说他梦见山里的地没翻,就是草长得一人高,比庄稼还壮实。我知道父亲是在惦记家中的弟弟,把父亲送上车后,就赶紧给弟弟打电话,让他在公路边去接。回到家中,父亲一刻也不闲,翻地下种,锄草收割,一样活都不误,把一切做完安顿妥当后,背着一袋子豆角、玉米、南瓜之类的东西又来了。据此,我彻底明白了,八十多岁的父亲撂不下城里的亲情,也舍不得乡下的血缘,城市仅是他栖身的依附,山里的泥土才是他存放灵魂的归属,那颗爱子的心一直在城乡两地摇摆。
有时我下班回来,看见父亲正在上楼梯,我就不由自主地去搀他,他立刻把我的手推开,断然地说:“扶我干啥,我能行。”看着他利落的脚步,心里想父亲还很硬朗,一种自信感弥漫在我的脸上。
竟没想到这是父亲最后留给我的从容与淡定。
时隔几天,我清晨下乡晚上回来,妻子说爸早上喝了点稀饭,整天啥都没吃。我急忙问父亲哪里不舒服,他说都好着哩,就是不想吃饭。第二天我硬把父亲领到医院,大夫说看不出有啥问题,吃点药试一试。药吃完了不见好转,又去看,再继续吃药,药盒摞了半人高,无济于事。
在父亲极不情愿下,我给办了住院手续,做了各种检查都正常。我对大夫说,这么长时间不吃饭,会不会胃肠有问题?试做个胃镜看看。医生说八十七岁的人了,即便是胃肠有问题,我们也没人敢给做胃镜,再说意义不大。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父亲怎么也不住了,看护的人一出去就自己拔了针头,和同房的病人有说有笑,声音洪亮。有时我听病人们小声议论说,这个人看见好好的,住在这里受这种罪做啥哩?
出院后我又实在不甘心,把两个要好的大夫叫到家中,他们检查后先婉转说,瓜熟蒂落,人到了一定的年龄总要找个说事。我说还是托人给做个胃镜吧。大夫说咱都是老熟人了,说实话,即便是做出来胃上有问题,谁又愿意给做这个手术,就别让老人受那种罪了。
父亲越来越消瘦,不得不反复住进医院。医生说液体已经不起作用了,还是回家休养好。我却挥天无力,每天都提心吊胆,只得在住院与回家中抉择。就在这种情况下,刚强的父亲隔上两三天就非要回老家走一回。那时用车极不方便,我只得找熟悉的单位帮忙。在老家身上一半天,又要到城里来。就在最后一次回到家中,父亲却再也没能返回城里,把他牵挂在城乡间的复杂感情,凝固成了我心中不解的疑团。
2008年2月17日,父亲不明不白地走了。这个魔咒般的日子像一把尖刀,一直扎在我的心上,让我诅咒不尽。每当看到业已成家的儿子,我就想起父亲,他养育我一生,我最后欠他一个没做的胃镜,不知道他究竟得了什么病。当时的一切说辞都不应该成为理由,可这已经为时晚矣,成了我终生的悔恨,难以愈合的心痛。
时至今日,父亲走了快满十个年头了,母亲去了也将近十五年了。“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双亲去,此生只剩归途。”翻看着这条微信,嚼着墨迹的辣味,我的心被无齿的岁月锯得赤血淋淋,染红了游睨的视线。
人从尘世来,又到尘世去。父亲留给我的憨厚实诚、刚毅善良,这是一个家族最珍贵的遗产。令我存鉴于心,荫泽子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