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日期:2025年11月14日
怀念母亲
每心不安，便想起你的容颜，和有你的幸福。我们还好，孩子们也好。
朝夕相处十几载，与你经历了太多的磕绊。可岁月就是奇怪，越是争些看法不同的计较碎语，越是深情地长入骨头。
我们是婆媳，是这世间最容易争执和计较的复杂关系，却也是世间最简单的美好深情。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对于你的一生，似乎只有用这句诗来囊括。记忆里与你最后恬淡美好的时光，似乎是那天——你身体羸弱，精神尚好，在躺椅上晒太阳，我在院里洗碗。
“十一”假期的阳光带着暖暖的醉意，你的儿子和我的儿子，一同去梨园给孩儿爷上坟烧纸。秋意萧索的院里，只剩我们俩。院里已没有了竹子，只有一株曲扭攀爬的小葡萄藤，葡萄叶慵懒地卷着干边，风徐徐吹来。
可就是在这样暖和的院里，一大丛竹子在花开败后齐齐死去了；孩儿爷也是，就那么倏忽结束在梨花盛开的春风里。
但我不敢再想，因为你也是将被风吹落的叶子。你消瘦不少，我也消瘦了不少——你是因为疾病逼催在喉，我是多年被你们呵护后，承受不了生活重压的孱弱。
也不知那天我是怎么做饭的。在乡下简陋的厨房里，堆积着若干个锅和很多碗碟，我洗得很慢。自来水龙头的水不时溅溢出来，溅到水龙头下的泥皮上，也溅湿了我红色的懒人鞋。
你静静地坐着看我洗碗，要不就仰望着有云的蓝天。巷弄里有很多泡桐，深绿的叶片下渗出深深的凉意。院落里仍有黑色的蚊虫萦绕，你手里的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赶着蚊子。
你心情恬适，话很少，稍说两句就会剧烈咳嗽。我时不时抬头与你目光交会，你笑我洗碗慢，说我光洗碗就用了两个钟头。我笑着看向你，说“又不着急”。
在你生病的这一年，白发渐渐在旺盛的发丛里聚集。这让你的面容更加苍白，只是你沐浴后，整个头发和身心都泛着清洁的舒适。
我一边洗碗，一边忘不了给你洗澡时的暗暗惊心与担忧。我用手搓过你年老下垂的干瘪皮肤，你手托着桌沿，却站立不稳，身体倾斜得颤颤巍巍。我用很大力气扶住你，你因食道癌不能吞咽，时不时会剧烈咳嗽。我担心你站不稳滑倒，只能集中注意力，加快速度给你洗。流水混着泡泡从你身上滑下，仿佛你七十年走过的岁月，如梦幻泡影般渐次幻灭。
我望着你盛年干活时挤掉的左手无名指——就是这只残缺的手，在十几年光阴里，全心全意帮我带大了两个孩子。给你搓背时，我的眼泪一点一滴落在手背上，我心潮起伏、嘴唇哆嗦，匆匆擦去泪水，心痛得无以复加。
记得2003年秋天第一次见你，你走路像风一样，干活利索，还常笑我慢。你喜欢把粥煮得糯糯的，从我待产前一个月起，我喝了十几年这样的粥，直至成为改不了的习惯。
为了煮一锅合口的粥，也为了打发远离故乡的时光，你推着自行车，车把上挂着几个油桶，跑去李家沟接山泉水。永坪镇近郊的山泉水甘甜，煮粥也好吃，镇上很多人蜂拥去接，清冽的涓涓细流，一年四季被人们当作圣水捧饮。
来陕西延安后，你笑着说，这是你第一次走出赵县县城，除了县城，一辈子哪儿也没去过。可见你远离故土，来到这么远的地方，为了儿女和孙儿，付出了多大的心力。
你是个全部生活都以孩子为重的老人。到现在，我还常记得你一针一线给孩子们缝棉衣的情景，仿佛就在昨天——昨天我和你还因嘟嘟争吵：你总喜欢追着孩子喂饭喂水，嘟嘟却爱玩，一玩就什么都顾不上，你一转身，他就把水洒在沙发或桌子上，你便满是不满地训他，嘴里训着，眼神里却全是慈爱。
嘟嘟后来长大了，又有了嘀嘀。你忙着照顾嘀嘀，却仍舍不得放手嘟嘟，家里便开始了“爱的战争”——嘟嘟是不喜欢拘束的孩子，你和孩儿爷是不舍得放手的老人。
孩儿爷走时，嘟嘟哭得晕了过去；你走时，嘟嘟孤零零地坐在老屋台阶上哭。对于孩子们来说，你们赋予他们弟兄的，不仅有祖辈的疼爱，还有为人长辈的深情。现在嘟嘟已经长大，这些，他都懂——懂得你们的深爱，无比懂得。那孩子不过是性格里喜欢自己做主，其实他和你们一样，是个重情的孩子。
或许，叛逆期的娃与焦躁的老人交锋，不过都是为了孩子吃饭、喝水、洗漱、写作业、上学这些琐碎事。我看着你操碎了心，一门心思安顿孩子，怎么说都没法让你这份深爱闲下来。或许你不知道，孩子从不是我们不断指出错误，就能变得优秀的。
嘀嘀还小，可嘟嘟真的很爱你们。后来我才理解嘟嘟的“反抗”：孩子反抗的从不是我们盼他变好的心愿，而是我们喋喋不休强调他缺点的难堪，是那些被缺点否定的自尊与价值。
很遗憾，如今天人永隔，我才跟你说起这些，而你永远不会再听到。或许，只是我在压力大时，想像往常那样跟你诉苦——这些年，我早已习惯跟你倾诉，心里清楚，十几年的婆媳时光，我们早已成了母女。
或许，我仍没从“什么都跟你说”的惯性里走出来；或许，今天只是想告诉你，你走后孩子们很想念，嘟嘟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情感，字里行间满是不舍与难过。
对，你和孩儿爷的离去，给了嘟嘟很大的心理冲击。面对永远失去的你们的爱，孩子变得沉默、乖巧，也更善解人意了。
嘟嘟是个好孩子！他也开始认真学习，正如你们一直期望的那样。只是嘟嘟还是那个嘟嘟，仍喜欢做自己，仍希望被人珍视，仍希望别人不再用手指着他的缺点，仍希望自己在别人眼里是有价值的。
是啊，有多少孩子，在众人指责的缺点里被踩进泥里？可我想说，咱们的嘟嘟，他是个好孩子，是个正直的孩子。他需要肯定，会把看见他优点的人，当作生命里的阳光，而且，他也渐渐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阳光。
只是你现在看不见了，只是你终于不用再唠叨着提醒孩子注意这、注意那，只是你真的放下了所有你爱的，和所有爱你的我们。
很抱歉，又让你“看见”我们曾经的争执，关于孩子的教育；很感激，你曾包容我们指出你的不足；也很抱歉……但我们都爱你，这句话，我曾亲口对你说过。
安息吧。
朝夕相处十几载，与你经历了太多的磕绊。可岁月就是奇怪，越是争些看法不同的计较碎语，越是深情地长入骨头。
我们是婆媳，是这世间最容易争执和计较的复杂关系，却也是世间最简单的美好深情。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对于你的一生，似乎只有用这句诗来囊括。记忆里与你最后恬淡美好的时光，似乎是那天——你身体羸弱，精神尚好，在躺椅上晒太阳，我在院里洗碗。
“十一”假期的阳光带着暖暖的醉意，你的儿子和我的儿子，一同去梨园给孩儿爷上坟烧纸。秋意萧索的院里，只剩我们俩。院里已没有了竹子，只有一株曲扭攀爬的小葡萄藤，葡萄叶慵懒地卷着干边，风徐徐吹来。
可就是在这样暖和的院里，一大丛竹子在花开败后齐齐死去了；孩儿爷也是，就那么倏忽结束在梨花盛开的春风里。
但我不敢再想，因为你也是将被风吹落的叶子。你消瘦不少，我也消瘦了不少——你是因为疾病逼催在喉，我是多年被你们呵护后，承受不了生活重压的孱弱。
也不知那天我是怎么做饭的。在乡下简陋的厨房里，堆积着若干个锅和很多碗碟，我洗得很慢。自来水龙头的水不时溅溢出来，溅到水龙头下的泥皮上，也溅湿了我红色的懒人鞋。
你静静地坐着看我洗碗，要不就仰望着有云的蓝天。巷弄里有很多泡桐，深绿的叶片下渗出深深的凉意。院落里仍有黑色的蚊虫萦绕，你手里的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赶着蚊子。
你心情恬适，话很少，稍说两句就会剧烈咳嗽。我时不时抬头与你目光交会，你笑我洗碗慢，说我光洗碗就用了两个钟头。我笑着看向你，说“又不着急”。
在你生病的这一年，白发渐渐在旺盛的发丛里聚集。这让你的面容更加苍白，只是你沐浴后，整个头发和身心都泛着清洁的舒适。
我一边洗碗，一边忘不了给你洗澡时的暗暗惊心与担忧。我用手搓过你年老下垂的干瘪皮肤，你手托着桌沿，却站立不稳，身体倾斜得颤颤巍巍。我用很大力气扶住你，你因食道癌不能吞咽，时不时会剧烈咳嗽。我担心你站不稳滑倒，只能集中注意力，加快速度给你洗。流水混着泡泡从你身上滑下，仿佛你七十年走过的岁月，如梦幻泡影般渐次幻灭。
我望着你盛年干活时挤掉的左手无名指——就是这只残缺的手，在十几年光阴里，全心全意帮我带大了两个孩子。给你搓背时，我的眼泪一点一滴落在手背上，我心潮起伏、嘴唇哆嗦，匆匆擦去泪水，心痛得无以复加。
记得2003年秋天第一次见你，你走路像风一样，干活利索，还常笑我慢。你喜欢把粥煮得糯糯的，从我待产前一个月起，我喝了十几年这样的粥，直至成为改不了的习惯。
为了煮一锅合口的粥，也为了打发远离故乡的时光，你推着自行车，车把上挂着几个油桶，跑去李家沟接山泉水。永坪镇近郊的山泉水甘甜，煮粥也好吃，镇上很多人蜂拥去接，清冽的涓涓细流，一年四季被人们当作圣水捧饮。
来陕西延安后，你笑着说，这是你第一次走出赵县县城，除了县城，一辈子哪儿也没去过。可见你远离故土，来到这么远的地方，为了儿女和孙儿，付出了多大的心力。
你是个全部生活都以孩子为重的老人。到现在，我还常记得你一针一线给孩子们缝棉衣的情景，仿佛就在昨天——昨天我和你还因嘟嘟争吵：你总喜欢追着孩子喂饭喂水，嘟嘟却爱玩，一玩就什么都顾不上，你一转身，他就把水洒在沙发或桌子上，你便满是不满地训他，嘴里训着，眼神里却全是慈爱。
嘟嘟后来长大了，又有了嘀嘀。你忙着照顾嘀嘀，却仍舍不得放手嘟嘟，家里便开始了“爱的战争”——嘟嘟是不喜欢拘束的孩子，你和孩儿爷是不舍得放手的老人。
孩儿爷走时，嘟嘟哭得晕了过去；你走时，嘟嘟孤零零地坐在老屋台阶上哭。对于孩子们来说，你们赋予他们弟兄的，不仅有祖辈的疼爱，还有为人长辈的深情。现在嘟嘟已经长大，这些，他都懂——懂得你们的深爱，无比懂得。那孩子不过是性格里喜欢自己做主，其实他和你们一样，是个重情的孩子。
或许，叛逆期的娃与焦躁的老人交锋，不过都是为了孩子吃饭、喝水、洗漱、写作业、上学这些琐碎事。我看着你操碎了心，一门心思安顿孩子，怎么说都没法让你这份深爱闲下来。或许你不知道，孩子从不是我们不断指出错误，就能变得优秀的。
嘀嘀还小，可嘟嘟真的很爱你们。后来我才理解嘟嘟的“反抗”：孩子反抗的从不是我们盼他变好的心愿，而是我们喋喋不休强调他缺点的难堪，是那些被缺点否定的自尊与价值。
很遗憾，如今天人永隔，我才跟你说起这些，而你永远不会再听到。或许，只是我在压力大时，想像往常那样跟你诉苦——这些年，我早已习惯跟你倾诉，心里清楚，十几年的婆媳时光，我们早已成了母女。
或许，我仍没从“什么都跟你说”的惯性里走出来；或许，今天只是想告诉你，你走后孩子们很想念，嘟嘟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情感，字里行间满是不舍与难过。
对，你和孩儿爷的离去，给了嘟嘟很大的心理冲击。面对永远失去的你们的爱，孩子变得沉默、乖巧，也更善解人意了。
嘟嘟是个好孩子！他也开始认真学习，正如你们一直期望的那样。只是嘟嘟还是那个嘟嘟，仍喜欢做自己，仍希望被人珍视，仍希望别人不再用手指着他的缺点，仍希望自己在别人眼里是有价值的。
是啊，有多少孩子，在众人指责的缺点里被踩进泥里？可我想说，咱们的嘟嘟，他是个好孩子，是个正直的孩子。他需要肯定，会把看见他优点的人，当作生命里的阳光，而且，他也渐渐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阳光。
只是你现在看不见了，只是你终于不用再唠叨着提醒孩子注意这、注意那，只是你真的放下了所有你爱的，和所有爱你的我们。
很抱歉，又让你“看见”我们曾经的争执，关于孩子的教育；很感激，你曾包容我们指出你的不足；也很抱歉……但我们都爱你，这句话，我曾亲口对你说过。
安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