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蓝搪瓷碗清脆一声响,父亲递来一双木筷,碗里冒起腾腾热气。
凑近轻嗅,湿润的水汽轻抚脸颊,淡淡的香油鲜香钻入鼻腔。两三把细面静静卧在碗底,白玉般温润柔软。清透的褐色汤汁裹着面条,上面半卧着圆润的溏心荷包蛋和几片翠绿欲滴的菜叶。星星点点的嫩葱是最佳点缀,我半扶着面碗,习惯先用筷子轻轻挑动面条,让它们均匀裹上汤汁,再戳破鸡蛋轻轻搅拌,使面条沾满蛋液。一边在碗沿轻吹,一边小口吸溜,最后连汤也喝得一滴不剩,满足地摸着圆滚滚的肚皮。面前的空碗余温犹在,额头已沁出细密汗珠。
这是父亲做的清汤面。
父亲擅长做饭,而我钟情品尝。
大学四年间,除了日常的学习和那些“不务正业”辩论比赛,我将大半时光和零花钱都献给了美食探索。与好友每周的美食探店成了心照不宣的约定。哪家米饭软硬适中,哪家越南米粉汤底醇厚,哪家饺子馅料新颖,哪家辣皮子烤馕地道,我们都一清二楚。久而久之,美食成了生活的一部分,餐桌上的缤纷色彩早已超越了食物本身的意义。
对食物最初的眷恋,正源于父亲的餐桌。
父亲做菜从不需要昂贵食材或精致厨具,甚至无需菜谱。他做中式菜居多,偶有尝试西式菜,但总能将冰箱里的寻常食材化作一桌佳肴。每种食材都是盘中主角,彼此相得益彰,共同演绎出色香味俱全的美味。
即便是最普通的土豆,父亲也能花样翻新。铁锅烤土豆蘸薄盐,酥脆在舌尖跳舞;鸡蛋土豆泥绵密香甜,入口如奶油般化开;青椒土豆丝咸淡适中,一盘能下两碗饭。系着围裙的父亲在厨房忙碌的背影,成为我少年时代最温暖的记忆。
而在众多美味中,我最喜欢的还是父亲做的清汤面。
说来奇怪,从小不爱吃面的我总被亲戚笑称“生错了地方的北方人”,唯独父亲这碗清汤面,我总能连面带汤吃得精光。这碗面温暖得能焐热心房。父亲总会根据我的食量调整,往往面少汤多,最后一口汤下肚时,胃里总是最舒服的状态。翠绿生菜与圆润荷包蛋衬着白玉般的面条,构成一幅温馨画面,这份暖意足以抵御人生的许多阴霾。
父亲有自己的做菜哲学。
他从不将就,执着于色香味俱全。即便家庭条件一般,也总能在能力范围内做出精致菜肴,连餐具餐布都会根据饭菜的颜色和数量进行搭配和调换。素雅碗碟配简单的食材,让家常便饭成为美学享受。家里的餐桌承载着欢笑,也记录着争执,生活不总是明媚,但那些或浓或淡的滋味,就这样真切地伴随着我的成长。
去年寒冬,顽固的荨麻疹如影随形,求医无果,每次发作都痛痒难忍,伴随头晕恶心。在西安赶硕士毕业论文的我选择报喜不报忧。那段无力挣扎的日子里,父亲那碗面总能在记忆中浮现,带着亲情的温暖,助我熬过漫漫寒冬。
学着父亲的餐桌哲学,我也开始认真对待每一餐。在生活的磨砺中,我渐渐懂得感恩当下,岁月的珍贵或许就藏在一粥一饭之间。只要保持好好生活的勇气,美好终会来临。
关于清汤面的记忆,总让我想起那个遥远的童年午后。
橙黄夕阳斜斜洒进厨房,染红半边天空。我从午睡中朦胧醒来,汗湿的刘海贴在额头,父母正在厨房轻声备菜。他们年轻的手臂结实有力,发丝在夕阳下闪着金光。尚未染上霜白。
我知道,很快就会有饭菜香气飘来。于是伸个懒腰,继续安睡。
那时的岁月那么悠长,仿佛永远不会结束。